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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受過女性主義洗禮,對性別議題有起碼認知的男人,直到最近。那一天放學之後,幾位女同學來找我談功課的問題,於是我近乎本能地想用一個垃圾筒去擋住辦公室的門,想讓那道沉重的門不要隨便關上。可是比起那道老舊而厚實的門板,一個脆弱且細小的垃圾筒實在是螳臂擋車,不管我怎麼弄,都好像不大妥當。轉念一想,才發現這裏有3個女孩子,我大可以把門關上而不出任何問題。甚麼問題?當然是性騷擾的問題。

大概十幾年前開始,學院裏許多比較進步的男教師開始流行用掩門這一招來應對女生。因為校園性騷擾的事時有所聞,一些男教師利用自己的地位與職權傷害學生,甚至提出不合理不合法的交換條件。於是很多老師為了讓女生安心,就養成了有女孩子在時一定不關辦公室大門的習慣,甚至像傳統佛教的比丘戒條一樣,要求女生一定要兩人一組來見他,以免任何瓜田李下之譏。然而,這真是個為女生利益著想的做法嗎?其實不是,這是為了保護男老師。

以我自己為例,我們在做這個小動作時很少根本顧及女生的感受,我們最擔心的是惹麻煩(哪怕只是下意識的擔心)。直接地講,那是害怕他人誤會,以為我也是那種非常不堪的衣冠禽獸。甚至,把女生當成了潛在威脅,恐懼她們圖謀不軌,向高層和校方訛稱遭到性騷擾,陷我於不義。

那麼,甚麼才是女生的利益呢?就拿當日找我談話的同學為例吧,其中一位在說話時略顯猶豫,言而有盡,後來我才想起她也許有些話是要在一個更私隱的環境下才說得出口,兩位同學在場,反而窒礙了她的機會。我這個貌似文明的舉動會不會弄巧成拙地阻擋了她本該擁有的學習權利?

師生之間本有一種超乎學人的親密。以前有些教授會在課餘和學生喝茶飲酒,天南地北閒話家常,很多人事後回憶都說,這種非正規的課外活動才是他們知識與靈感的最大泉源。假如我是一個女生,偶爾路過教授的辦公室,聽見門內傳來兩個男人的暢快笑聲高談闊論;假如有一天,我也敲門而入,老師卻擺出一副禮貌卻略顯冷峻的態度,防我如防賊地立刻打開房門,這又算不算是另一歧視?如果有一天,每一位男教師都非常文明地使用這種方式迎接女生到訪,卻毫無顧忌地關上門讓男生吐露心聲,這又是不是有點像往昔高等學府裏那種神秘的精英會社,最高等的智慧只在男人之間秘密流傳?

也許,男教師的這種做法其實和某些人勸女孩子別走夜路,戶外不要著裝太過性感是很接近的,都是以防止性騷擾的良善名目出發,實則剝奪了女子應享的權利。女學生找我談事,我不關門,可是我卻同時關上了另一道心理的大門,把她限定在一個安全的空間。這是否因為我把女性視為潛在的威脅,猶如穿上露背裝的女孩子太過“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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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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