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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到底還有哪個地方會像中國這樣。街邊任何一家藥房裏都放了一排防止醉酒和事後解酒的藥呢?我去的地方不多,不敢瞎對比,但我猜這大概不是一個普世皆同的現象。要吃防醉藥,當然是怕喝酒喝到神智不清的地步。既然不想喝得那麼醉,為甚麼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少喝一點呢?要吃解酒藥,自然是因為酒精過多頭暈腦脹,肝腎俱傷。既然害怕自己的身體提前報廢,怎就不能不喝?

如今的中國酒文明比諸從前還真是文明了不少,強摟著你逼你灌酒,不喝就要翻臉的情況已經非常罕見了。像我這樣每逢飲宴應酬一坐下來便說不的人,別人不會拿我怎麼樣,(我猜)也不至於傷了誰的感情。有時候人家為表尊重,甚至還會自覺地集體少喝或者乾脆不喝。本來我是不該再有怨言的了,可是說真的,我仍然很厭倦那種菜上了不到五分鐘就人人起座輪枱敬酒的風俗,他們是不會逼我喝酒,但我也得站起來以茶代酒呀。結果總是弄得我一邊滿嘴食物來不及吞,一邊勉力地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多謝多謝,請!請!”,同時掛上榮幸之至的微笑。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一頓飯這麼吃下來,真是食而不知其味。

有一趟出差,我又遇到了這種場面,又要含著飯菜做那又站又坐的舉杯運動,忙亂間發現我那一群嬌滴滴的女同事竟然舉起酒杯面不改容,不止迎戰,而且主動進攻,頻頻向座上諸人敬酒,令我十分佩服。當地客戶解釋:“您這幾位同事在我們這幾個省已經喝出名堂來了,您不知道嗎?”當天夜裏,只剩下我們自己人吃飯,除了我就是這群女俠,大家推我點菜,我雖不飲,但為她們著想,恐怕還是得替她們叫酒的好。怎料她們立時勸止:“梁老師,其實我們不愛喝酒,今晚和你吃飯簡直是松了一大口氣。”搞了半天,原來她們也是為了業務需要才被迫成了酒桌女俠。那麼她們的酒量又是怎樣來的呢?於是她們示範了一個隻合女性使用的詐術,那就是每飲一口,便拿起毛巾假裝抹嘴,趁機把酒吐在毛巾上。這酒是中國白酒,毛巾是白色的濕毛巾,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人家只覺你是女子作態斯文。

然後她們還向我介紹了幾種避免酒醉的法門。聽著聽著,我又想起那個老問題,為甚麼我們一定要這麼喝呢?明明男的女的都受不了,這是何苦?

這個千古謎團早有不少解答,我且貢獻另一個心得,那就是醉酒能令人釋放平常不敢釋放的自大。不止一次,我看到一桌酒醉大漢高聲談笑,還要和我討論嚴肅的思想問題,結果愈談愈糊塗,你怎麼解釋,他都聽成相反的東西。當我放棄投降之後,他們自會順著自己的路子說下去。說到最後,完全變成一群男人自吹自擂的遊戲。某甲說:“你這算甚麼,我當年說要搞誰就搞誰,連 XXX都搞得定”。然後某乙桌子一拍:“你這就叫牛逼?算了吧,我如何如何……那才是真牛逼呢!”如此幾個回合,到了最後,說不定有人就要發誓胡錦濤認過他做乾爹了。

這種事從來沒有人當真,也不必當真,反正第二天沒有人會記得前晚說了些甚麼,也不想記得。重點在於那一刻大家都爽了,都把自己捧到了平時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都說了想都不敢想的大話,都把自己心裏最受壓抑最想釋放的自我放到了極大的程度。只不過,身為舉座唯一一個不大喝酒的人,我為自己旁觀者的身份感到特別尷尬,更為他們清醒之後意識到我沒有共醉的難堪感到尷尬。世界如此荒唐,清醒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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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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