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人心就一定是個好東西嗎?當我們使用這個詞去形容某些政策時,有否想過其實是多麼地含糊,它也許可以用來稱讚一項德政,但它不一定能夠用來描述好的政治。民粹主義在政治學裏是個汙名化了的概念,雖然它能在一些特定時刻推動民主化的過程,但大部分人都很鄙視它,一提到它就會想起希特拉和墨索裏尼。可是千萬不要誤會,以為它只專屬於獨裁威權政府。不,即便是實行代議民主的國家,同樣會變成民粹主義的沃土,例如英國前首相戴卓爾夫人搞的那一套,就被一些左翼學者斥之為“威權式的民粹主義”。又如拉丁美洲有不少國家雖然具備形式上的民主普選政府,但它們一樣有長遠的民粹傳統,而且甚麼立場都有。前幾年出一批人大談自由化,鼓動風潮,再過幾年又來了一群左派英雄,聲稱要還富於民。
民粹主義的最大特點,就是它沒有固定的政治意識型態,可以左可以右。它的本質不是一組政治價值,而是一種情緒,一種壓惡精英,藐視既存制度的情緒。每當社會上積壓了許多不滿,就會有人跑出來告訴大家,這全是一小撮精英的錯,他們把持了體制,把屬於全民的東西異化成自己的玩具。這種人往往是在野的政客,他鼓動這種情緒,然後以改革者的形象上臺。如果他是右派,他要打擊精英就是龐大的官僚階層;如果他是左派,他要打擊的則是經濟上的壟斷階層。更妙的是,有些改革者本身就是握有政府的最高領袖,他認為自己和人民中間有一道巨大鴻溝,不顛覆那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僵固體制,民情就不能上達,他就無法毫無阻礙地聽到人民的心聲。
民粹主義的問題在於它披上了民主的外衣,骨子裏卻癱瘓了民主的真正動力。因為任何種類的民粹政治都總是把政治領袖和人民設定在一種應答的關係上,要不是人民高聲呼救被領導聽到了,就是領袖發出號召被人民響應了,他們追求最透明最直接的連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連心地站在一起。
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為甚麼要說它不民主呢?理由很簡單,因為它不需要人民變成公民,不需要公民的主動參與和積極創造。你要甚麼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一切有我,不勞你費心思索更用不著你賣力行動。你要的我都知道,你的心聲我都明白。你甚至不用透過議員和媒體說話,因為他們可能也是壞體制的一部分。取消一切中間組織,取消公民的動力,取消任何構成公民社的必要條件,讓公民變成被動的百姓,領袖自會滿足他們的願望。所以政策何以追求大快人心,政治卻不能以此為最高目的,因為大快人心這四個字裏的人心往往是很被動的,政府不應該總是以取悅人心為目標,人民也不應該把自己矮化成期待被人“大快”的一顆心。
真正的公民不是需要被討好的消費者,而是有行動能力的參與者;政府不只是瞭解他們的生產商,更是他們實行願景發揮權力的工具。我們如此習慣大快人心的說法,總是盼望著被人“大快”一場,卻忽略了民粹與民主。雖一字之差,其實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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