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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1日, 2010年世界盃開賽的那一天,我給朋友們發了一封電郵:“從今天開始的這一個月,我不會主動發言,也不會回帖。原因大家都曉得。請諒”。那是一群天天在網上見面的朋友,我們交換兩岸三地的政局資訊,討論學術界裏的最新動向,我就像上了毒癮一樣,每晚都得在群組裏說上兩句,不說話不舒服。可是在世界盃的面前,這種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趣味又算得上甚麼呢?不到一個禮拜,我甚至就已經忘了這個群組的存在。奇怪,竟然沒人想過世界盃戒毒這一招?

我平常就有點自閉,不大見人,這時候就更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理由了。比較麻煩的是讀書,每天用五六小時看球,剩下的時間也全都拿去分析相關新聞和資料了,睡眠可以再壓縮,工作卻不能不做,哪還擠得出讀書的時間呢?六親不認,束書不觀,游談無根便是很自然的結果了,難怪每逢世界盃,身邊都會忽然湧現一大批“吹水唔抹嘴”的專家,如我。

西班牙敗給瑞士那一夜的第二天,我和看起來應該比我內行的蘇童一起研究球迷的心理。我們的問題是為甚麼大部份球迷都喜歡西班牙這樣的大熱強隊,雅不願見到它被二三流的隊伍擊退。正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照理說球場是塊英雄地,勝負足以說明一切,在世界盃裏能勝出能晉級的便是贏家,我們憑甚麼歧視所謂的弱旅,又憑甚麼力捧所謂的豪門。可是請設想,假如這一屆世界盃殺到最後的四強是南韓、北韓、美國和巴拉圭,你會不會有乾脆撞牆死掉算了的衝動呢?

我敢打賭,當一支勁旅碰上弱伍,百分之八十的非專業球迷都會自動站在強者那一邊,而且狂咽口水,渴望一場慘不忍睹的血腥大屠殺(別理專業球迷,他們一定會說自己喜歡一場“對抗性”大的球賽)。有這樣一種說法:“全世界的球迷都有兩支心愛的主隊,一支是自己的國家隊,另一支則是巴西”。也許誇張,可這句話恰到好處地點出了球迷這種嫌貧愛富的庸俗心理。人家巴西是永遠的大熱門呀,除了中國,只有他們夠資格在胸前繡上五顆星;為甚麼我們還要支持這樣一支根本用不著任何人支持的球隊呢?

沒人喜歡貧富差距,也沒人想要看見恃強淩弱的殘酷場面。尤其是胸懷左翼心臟的知識份子,幾乎天生就要站在弱者那一邊。比方說村上春樹,他在耶路撒冷領獎的時候慨言:“在雞蛋與高牆之間,作家應該永遠站在雞蛋那一邊”,一時間成了廣為傳頌的佳話。不過,你要是問他:“村上先生,請問在阿根廷和新西蘭之間,你會站在哪一邊呢?”我肯定他不會選擇新西蘭。並非瞎說,這可是我的親身體會,因為我有一大票左派朋友,他們平常會在譴責富士康的公開信上連署簽名,更會在論著裏痛陳性別之不公權利之不等;但是到了電視機前,他們卻義無反顧地替義大利吶喊,覺得任何弱者被它蹂躪都是活該。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可見足球果然是真正左派的最終試金石。

蘇童不是專業球評,但他是專業作家,他看出了這裏頭的人性之惡:“我覺得這說明了我們每一個人心底的法西斯傾向”。跪拜強者,向他交心,正如當年捨棄自由的德國人向希特勒伸出右手一樣。

於是我想起了古羅馬競技場上的格鬥士,那些文明但又嗜血的羅馬公民可曾企盼弱者的復仇?不,他們想要看到的是戰無不勝的屠夫像切西瓜一樣砍掉別人的腦袋,哪怕後者爬在地上一路打滾哀求。難怪大家都說足球是古代血祭的代替品,在這層意義上,它們確實很像。

五、六年前,一位現在已經受戒出家的好朋友告訴我,他可以過午不食,也可以不眠不休地誦經修持;唯獨足球他始終放不下,每到半夜都要想起地球另一端的比賽將會是如何的精彩。呿!足球一物,貪嗔癡三毒俱全。所以我老是搞不懂巴治奧,足球場上著名的佛教徒,傳說他隊長的袖章底下,藏著一張寫滿了偈語的紙條。他可以超脫在歡呼與噓聲之上,但他要如何克服射球的貪欲呢?

十分明顯,我還是得回到書裏去尋找這一切問題的答案。當然,那是7月11號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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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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