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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我就聽說中國人最特別的地方是在飯桌上談正事,人家老外約見面選擇很多,可以去公園散步,可以來杯歡樂時光,我們則千篇一律開飯局。這個說法當然不盡符實,因為吃飯也是他們解決問題交誼感情的常見手段,只不過我們飯局的密度比較高,用處比較廣吧了。而說到飯局文化,恐怕是到了香港人手上,才真正發揚光大,成了能登大雅的堂堂正道。

前陣子看評論家安裕先生在《明報》的專欄,他寫出了一則我也一直很想談談的公案,那就是“馬會北京會所事件”了。話說馬會去年在北京市中心新辟的金寶街上拆了許多胡同民房,換上一座富麗堂皇的仿古建築當會所,提供奢華住宿,精緻美膳,雖然苦了不少原居百姓,卻讓非富則貴的會員多了一個落腳點。奇怪的是,有那麼幾天,香港各大報刊有幾位專欄作家幾乎同時論及這個分會,不是說幕後主事者通天拆胡同的本事,而是說這家會所的環境優美,服務上乘。很明顯,這批作家都去住過了。那麼,是因為他們都是會員,又湊巧在同一時段遊玩北京,還湊巧地在同一時段為文抒懷嗎?熱心讀報如我輩,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天下竟真有這等巧合嗎?數份報刊的名家竟然同時覺得北京馬會很值得介紹?

這則公案,自是香港飯局公關的一次勝利。發展了這麼多年,我想一般讀者應該也能在各種媒體上嗅出那股獨特的飯局味了吧。

所謂飯局,不是一般交際往來,而是為了替某家財團說項,為某個新開的場所宣傳,甚至是直接推銷一樣產品,請一批在媒介上各占山頭的人物共聚一堂,讓飯桌成為一場推銷活動的舞臺,使公關鼓其如簧之舌,令眾人願意為他獻出小小的方格或是短短的時段,在受眾心中形成一股輿論聲勢。讀者或聽眾以為自己收到的是作家或名嘴的誠意推介,卻不知這其實只是個隱藏的廣告特輯。

為甚麼那批媒體人願意被說服呢?最赤裸的情況也許是有實質的好處,或者一趟免費的旅行,更常見的則是為了友誼,保持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交際形象。大家有往有來,說不定哪一天就輪到自己受人所托,也得出面組織幾個飯局。這是個說不清的人際關係網,一切利潤皆能遠期兌現。重點是不要讓它“斷纜”,人家給你面子,你也要給人家面子。久而久之,有些人甚至以此為專業,寫作反而成了副職。

有時候在報紙上看見這種飯局文字,我不禁猜想編輯到底會不會出稿費,還是乾脆把專欄當做分類小廣告,反過來分租給那批作家?在香港寫作,稿酬一般不高,莫非是大家對這現象早已心照不宣,有了默契,反正你有另類收入,我幹嗎還給你那麼多錢潤筆呢?至於讀者,難道不會日久生疑,厭棄這些軟性公關,使全行聲譽一起下跌嗎?

原來不會。相反地,大家欣然接受,這個潛在的江湖居然玩成了公開的文化,飯局成了一種最真誠最親切的交誼方式。受眾還很樂意有這麼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名人飯局圈,很希望窺探這圈人今天和誰吃過飯,又都說了些甚麼。於是寫手和主持也就別無顧忌,在自己的地盤裏暢談今天和誰吃過飯,收到甚麼風。換句話說,飯桌取代了思考、調查與閱讀,變成一些人的資訊來源,把自己在局中吃到的東西略經消化,再排泄出來喂給我們,而且這一切本應隱而不彰的遊戲竟然都能公開示人,不必神秘。

我們不止不厭惡,說不定還很喜歡幻想自己也是座上客。到了這一步,飯局也就能夠做成電視節目了,甚至還是大家心目中最真誠最有文化的一種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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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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