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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那天的中午,在附近一家新開張的酒店吃飯。背山面海,窗明几淨,是很好的環境。半開放的廚房,讓人看見各地聘來的師傅正在烤鴨拉麵,有提振食欲的功效。除了侍者特別推介的桌頭陳醋不夠香,炸醬麵沒伴生蔥醬味太薄,其他一切還算地道。以後再有學者朋友到港,這裏倒是請客的好地方。本來我們都幾乎忘了這天是端午,紀念屈原吃粽子的日子,直到鄰桌一對夫婦提醒了我們。

那男的四十上下,手戴金勞,身著橫間Polo恤,樣子像在內地設廠的老闆。女的蓄短髮,長得精明幹練。我開始留意他們,是因為他們一邊翻報紙一邊高聲評論。當日報紙頭條談六四,於是男人大聲地說:“唓,仲講六四,班友都唔知想點。詹培忠就講得啱啦,嗰晚烏燈黑火,除咗見到啲軍人行入去,根本就乜都睇唔到。殺人噃,你話系就系啦?”然後女子連聲附合稱是。

我情不自禁地心頭火起,轉身瞪著他倆。孰料他們的時事評論節目還沒完,男人再接再厲繼續說:“就算真系有死人咁又點呀?最多咪死一萬幾千!全中國十三億人,死嗰幾千算得系乜?”女人的回應是:“之唔系班友吹水搞搞震,想撈政治本錢。講真呀,咁都算屠殺,南京大屠殺又應該點算呢。不過講番轉頭,班日軍又真系幾變態架,掉個BB上天,再用把刀去由下至上咁插死佢。嘩!幾激呀!”。說完這話,他倆竟然還一起笑了起來,彷佛自己正在描述一部搞笑的B級恐怖片。

我憤怒得想站起來走過去喝斥這對男女(如果不是去揍他們的話)。但是我知道自己正在生氣,而嗔恨是不好的。所以我盡力讓自己觀察自己憤怒的狀態及源頭,然後思考這對男女如此狂言的理由,進而念及他們和我的關係。我們的關係?難道他倆和我有任何關係嗎?有的,至少我們在同一家餐廳裏頭吃飯,這也算是某種共餐的緣份吧。人類團結的底線就在於我們是共食的動物,透過食物的分享辨認彼此的身份和相互的關係。我們都要進食,都要努力工作以謀取生存,也都要面對人生的種種不測與荒唐。這是我們的共同命運,人之為人的本質。然而,又是甚麼割裂了我們,使我們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產生嚴重的歧異呢?

忽然間,我想起了屈原,並且第一次領會到古人在那個傳說裏貫注的心情。楚人對於屈原的不幸只有憐惜,除此之外他們甚麼都做不到。他們扭轉不了楚王的心意,無法幫助屈原挽救楚國的衰滅。他們也來不及勸解屈原,在他投江之前拉住他的衣袖。所謂不要讓魚群啄食他的屍身,實在是很勉強的說法。誰都曉得,就算喂飽了魚群,在這混濁的河水底下,一個人的身體遲早要腐化殆盡,把粽子丟進去代替屈原的肉身只不過是種毫無意義的舉動。可是,如果連這種畢竟徒然的儀式也不舉行,連這種荒誕得可笑的行動也不去做,你又該如何渲泄心中的苦受,緩解那不可彌補的創傷呢?

我們在端午節吃粽子,根本無助於歷史的改寫,更拯救不了中國歷史上無數枉死的英烈。我們過端午,是為了紀念,我們在這一天一起吃同一種食物,形成節日的儀式,是為了把我們團結在一起,轉化出一種集體的身份。端午節紀念屈原以及一種人的類型,那種人捨身明志,端午節的粽子則是我們身份的證明,證明甚麼都做不到的我們至少還記得。在這一天,我們都是悼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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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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