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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臺北,一位學界前輩請吃飯,同枱還有一對知名的作家夫婦與一位出版界的大佬。我們坐在餐廳的一個角落,旁邊全是附近的大學生,一室喧騰。這家店平常供應廉價學生套餐,但只要你認識老闆,而且事先打過招呼,他就能給你治出一桌好菜。我們這晚試的便是店家私房絕活,大家都吃得很開心。我看看那對作家捧著碗喝湯,再看看身邊的前輩手剝蝦殼,便想起陳丹青筆下的臺灣。

身為北京來客,陳丹青很敏感地意識到臺北朋友吃飯,總是隨隨便便在路上找家店,再有地位的主人也不訂座,不包房。是呀,例如這晚的聚會,如果換了北京、上海、廣州或全國任何一個大城市,肯定是要在包房裏發生的事。到底是從甚麼時候開始,中國人吃飯一定得在包房裏吃呢?為甚麼除了大陸以外,香港、臺灣及其它海外華人社區都沒有這種習慣?

如果單從吃飯的角度來講,我其實比較喜歡熱鬧的大廳,尤其是那些有名的老地方。例如鹿鳴春,雖然近年水準下滑,去得少了,但我還是很懷念她那股獨特的風味。低低的樓頂罩住了滿堂吵雜的聲浪,擠迫的環境使得白衣堂倌只能在最狹迫的縫道裏迴旋進退,鼻腔裏是一股各式菜肴散發出的氣味,眼睛看到的是人人開懷大嚼的俗世太平。每次遇上這陣仗,我就覺得好餓好餓,摩拳擦掌預備大幹一場。相比之下,包房未免太過孤清,見不著其他人點的菜,也見不著其他人的吃相,更不會有杯盤狼藉的豐年景象。無論如何,食欲都很難振作起來。

當然,即使在大陸,房間也不是人人包得起的。它有最低消費,如果不是囊中有錢,或者公費報銷,一般人家常便飯還是會在大廳搞掂。但這正正是問題所在,為甚麼大陸稍有身份的人都不願意混在外頭的人群之中,而要躲進小樓成一統呢?你看陸羽的午茶,樓上樓下誰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怎麼就不怕旁人騷擾?不怕相識撞見?也許情況恰恰相反,在大陸之外的高等食肆用飯,好處之一就是能見,to see and be seem,讓自己人看見自己人,這才有高等小社群的認同感。然而大陸的精英卻最怕被看見,不止怕老百姓看見,也怕圈內人看見。

因為被看見就不尊貴了(且套用尊貴這個廣告流行語)。就如別墅社區,愈是尊貴就愈是孤離,圍牆就得愈高,保安就得愈嚴密。特別是為人民服務的官員,他們絕對不能讓人民看見自己吃喝,看見桌上鋪滿了名貴菜肴,和地上一堆空酒瓶。做大陸精英,你得藏在暗角。

就算讓自己人看見也不行,因為你怕別人有太多的聯想。只有關上房門,大家才能輕輕舒出一口氣,從外頭那個極度污濁吵耳的世界裏脫身而出,享受熱毛巾敷臉的濕潤,與服務生的謙卑禮貌。也只有關上房門,你才確定聊天能夠聊得盡興。沒錯,自古以來,我們吃飯的目的就是為了說話,而飯菜本身只不過是談話的藉口與燃料。

比起三十年前,今天的中國人說話自由了,私下罵誰都可以,言論再反動都不怕。可是,仍然會有某種神秘而又不一定與政治相關的氣氛躲在意識的深處,使我們感到方便與不方便的區別(每次約朋友吃飯,他們都叫我這個香港人不要錯把位子訂在大廳,因為怕不方便,而且不管那些朋友是甚麼人)。原來房間的內外就是便與不便的差異。

前兩天,我和幾個朋友晚飯,一時不慎,事先沒訂包房,結果被迫坐進大廳一個稍帶屏風的角落。席間我談起這個國家的怪狀:“領導人常常公開說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而且他心知肚明連聽的人也不可能相信;至於聽眾,他們固然不信,他們甚至還知道那個說話的人自己明白。整個國家就是這樣維繫在一種神奇的默契裏頭,人人清楚,但誰也不拆穿。”我說這話的時候,聲線不自主地壓低,我的朋友則很有默契地俯身湊近,在這不方便的環境裏面,我們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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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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