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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朋友告訴我一個段子。話說街上有個膚色白皙的漢子叫賣羊肉串,喊著“羊肉串兒”的時候刻意變聲,把結尾那個“串兒”拉得又長又高,活脫脫一個維族人講話的調子。然後來了幾個小夥子,喝斥他:“這是幹甚麼?正經點說話!”於是那小販立刻滿臉堆歡,換上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口音普通話:“嘿嘿!大哥大哥,來幾串呀?”原來這小販是漢人,為了顯得正宗地道,故意用維族人的口音叫賣羊肉串,結果一眼就給人看穿了。這個故事不像虛構,要是編造,它應該更戲劇化一點,更搞笑一點。就算是編出來的,它也寓言般地呈現了某種現實。

現實就是維吾爾人賣烤羊肉串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他們的呦呵就如無數傳統民間小吃小手藝一樣,形成了固定的標識,你一聽那種腔口那股韻律,便知是賣羊肉串的來了。所以哪怕是漢人經營羊肉串,也得學著維族人的模樣。現實的另一面是賣羊肉串的漢人愈來愈多,以往街頭巷尾常常見到的維族人小攤早已不知退隱何方。

回想十多二十年前,北京還沒有今天這等氣派摩登,寬大的馬路也不多。在稍具規模的公共汽車站等車,很容易就看到站旁一兩個維族人推著輛腳踏車,車尾架著一截被刮開了的竹子。那段開口竹幹原是精巧易攜的廉價小烤爐,裏頭燒炭,上面能鋪一排羊肉串。雖然其時已有固定店鋪售賣電爐燒烤的鐵插肉串,但大家還是喜歡這些原始簡陋的竹簽烤肉,那種炭香是電爐沒法比的。它是我當年在大陸旅遊最難忘的小吃之一。肥瘦相間的羊肉,其油脂被明火燒出一陣焦香的羊膻,隔條馬路都聞得到。而孜然,就是判定它正宗與否的關鍵了。不知何故,漢人處置肉串往往不肯多下孜然,風味遠遜維族原版,凡知味者不取。

如果拿它下酒,那就更妙了。外公晚年歸鄉,每年冬天我都要去河北省的河間市看望他。年輕鄉親常帶我去夜市喝酒,只見一整條街的上空煙霧繚繞,底下全是一攤攤的烤肉串,火光如星,異常燦爛。我們圍坐在低矮的小桌旁,和鄰桌一樣喝酒吃肉,肉是三十串三十串地叫,酒則一斤一斤地喝。再冷的天,有這羊肉白酒頂住。如果氣溫實在太低北風實在太大,還可以坐進廢棄大巴改成的室內餐廳,緊閉窗門。奇怪的是,好像從來沒人擔心窒息中毒的問題,畢竟每張桌子都供著一只用來保溫加熱的小炭爐,爐上油脂烤得吱喳響。唯一令人不快的,是下得車來從頭到腳由裏至外一股羊膻味,好像自己就是一頭剛剛燒好的全羊。不過,到了那時候,每個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有誰會在意身上的氣味呢?走回家的時候,大夥踩過滿地竹串,撞倒幾個空酒瓶,一路引吭高唱莫名的曲調,不知今夕何夕。

那真是最瘋狂的吃法,肉串作正餐,從普通的羊肉到羊筋羊腿,一直吃到撐破肚皮為止,再算上幾斤廉價的白酒,也花不了你多少錢。自從有過這段經歷,我就很少再在路邊買羊肉串了。也許是我已不能再把它當成點心,也許只是膩了。

然後,我今天才赫然發現它們不見了,羊肉串居然成了一種要去尋找才找得到的吃食。而那些維吾爾漢子,我現在才明白自己始終沒和他們說過甚麼話,我們只有交易的關係。等到我想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和他們的聲音一起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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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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