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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香港自詡為亞洲國際城市,但它在很多方面其實更像是一座包裹了大都會外衣的小農村。雖然我很不願意用陶傑常講的小農DNA去形容香港人的某些習氣,但又不得不承認,起碼在甘乃威求愛不遂這件事上,我們的表現實在很像文學中所描寫的那種封閉而遙遠的農村。

這座城市有許多甲級寫字樓,還有更多的疑似豪宅,但它的700萬居民卻有著相似的喜好、相似的口味,而且就連看事情的方法也都一樣,完全說不上多元與開放。所以無線電視翡翠台可以繼續穩占全港電視收視率之冠,而且持續製造一出又一出的家庭倫理劇,和大家探討某一個壞媳婦的下場、某一個二姨太的詭計,以及某一段婚外情的結局。這類家長里短的故事不單是大家最喜歡的電視劇主題,還是我們認知社會諸種事物的敍述結構。不管出了什麼事,只要套上這套敍述結構,一試就靈,然後大家便可以大發議論,不只滿足了村民窺私的心理,還能再次確認我們堅信不疑的傳統倫理信條。所以劉德華的婚事是很重要的,既然大家住在同一條村子裏頭,你怎能瞞著大家結婚?還要一瞞就瞞10多年,連孩子都偷偷生了出來呢?這完全違反了村裏頭守望相助的原則,破壞了長年累積下來的睦鄰之道。

然而,香港畢竟有著現代大都會的外衣,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排斥劉德華,以後不借醬油給他。我們必須文明一點、正式一點地譴責他身為公眾人物,卻喪失了誠信。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甘乃威的醜聞其實也是這麼一出套上了文明外衣與公共語言的家庭倫理劇。本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現在竟然有人想要藉此逼迫民選議員甘乃威辭職,甚至發動罷免程式,那就真真正正影響到公眾利益,不能不細究其中是非了。

讓我們簡單歸納一下甘乃威事件的本質。根據目前大家掌握的材料,我們可以推定:首先,他沒有涉及到婚外情,因為他只是求愛未遂(假如表示好感算是求愛的話),遠遠還沒達到已經發展出一段感情地步。第二,這也不是性騷擾,根據《性別歧視條例》的分類,我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性騷擾的情節。第三,這也未必是無理解雇,因為那位女下屬曾向平等機會委員會投訴,但不獲受理。就算它可能是,雙方也都已達成了賠償的協定。第四,除了那位下屬,最有可能受到影響的是甘乃威的夫人,可是一來她與公眾無關,二來她也已經接納了丈夫的作為,外人更是毋庸多談。

儘管如此,媒體卻仍然不依不饒地追索這件事的“真相”,比如說研究那位女下屬的生平,分析表示好感與示愛之間的區別。這種農村式的八卦流言本來也沒什麼所謂,好玩就行。但許多人卻死咬著甘乃威的議員身份,覺得此事涉及重大公共利益,理由是他有誠信的問題。

近年香港的公共言說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濫用一些看起來很嚴肅很正式的詞語,彷佛只要使出了這些術語,我們所談論的事情就真的成了很嚴肅很正式的要事,完全忽略了我們對這些詞語的用法有沒有範疇錯置的問題。所以才會有人質疑劉德華的誠信,覺得他暗地結婚的行為破壞了他身為公眾人物的認受性。同樣地,今天的甘乃威事件一不違法,二不涉及濫用職權,三不涉及公帑的誤用,難道就因為他曾隱瞞向下屬表示好感的情節,我們就可以質疑他從事議會工作的誠信了嗎?

公職人員的道德要求是有個度量的,必須相稱於他的職權範圍,不能隨時擴大,也不能無限拔高。很多人(包括一些值得尊重的政治學者)也一再指出,公職人員應該符合最高的道德水準,這豈不等於要求一種聖王政治,覺得每一個從政的人都該是完璧無瑕的聖人?難道我們選舉議員看的不是他的願景,知識與能力,而是專選君子嗎?這到底是在選議員還是選好人好事呢?部分人甚至認為民主派議員應該更講道德,這真是令人不知從何說起。

沒錯,議員的誠信是很重要,他不能在和公共事務相關的事情上說謊,尤其不能在他直接處理的事務範圍上說謊。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要求他不能在其他與公職相關的事情上說謊,比如說他的學歷,因為學歷能夠說明能力,那會影響到我們要不要選他的判斷。再數下去,我們或許還可以要求他儘量不要在公職範圍外更遠的事情上說謊,因為大家相信一個人在私生活上說謊,也很有可能會在公務上不誠實。可是在這個離公共事務最遠的範圍上,我們必須謹慎對待。

當形勢發展到要逼甘乃威辭職,甚至危及整個民主派“五區總辭”大計的地步,這件事就變得可怕了。猶如村民只是不爽一個鄰居偷偷結婚,卻用不忠不義的名義將他扭送官府一樣,我們也只不過是在利用誠信不足這類字眼來包裝自己對一個直選議員施加的集體私刑。真正在破壞公共利益的,其實是我們自己。

這件事再度證明了香港人對緋聞和家庭倫理劇的熱愛要遠遠大於對公共利益的關注。你看霍震霆,連續8年沒在議會裏提出任何動議及修正案,在立法會內各事務會議委員會上的出席率也是一直偏低,就算現身也是坐幾分鐘就走。但我們何曾聽過有人說這是醜聞,何曾見過有人要調查他的表現是否符合公眾期望,乃至於要求他自動引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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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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