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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到酒店的時候有點晚,大概是晚上九點多,剛下車就在門口碰到一大群人呼嘯而出,為免捱撞,我必須靜候一旁,等他們全都離去,才慢慢拖著行李走進那宏大但是陰冷灰暗的大堂。我剛剛遇見的那一群人是酒店員工,他們剛下班。這間酒店則是過去專門招待外賓和重要國家領導人的國賓館。

以前有些香港旅行團標榜全程住宿釣魚臺國賓館,感覺上好像很高級,畢竟那是接待外國元首的地方呀。可是看看新聞,最近幾年你可曾聽過有哪一個大國的元首會選擇入住釣魚臺呢?我沒住過釣魚臺,但我住過一些省級國賓館,例如文首提到的那一家。它們的共同特色之一是地方很大,擁有相當幽靜的院落,因此只適合有車接送的國賓,不適合往往要在夜間出遊然後自行從大門逛回來的一般旅客。其特色之二在於服務保留了國營企業的傳統風格,比如說員工會集體下班,所以餐廳酒吧通常會在晚上八點打烊,連Room Service都沒有,似乎整間賓館只剩下接線生還在上班。難道不是嗎?那天我去前臺辦理入住手續,就發現原來連前臺的人也都走光了。

今年的港澳版米芝蓮指南剛剛出版,和全世界一樣,我發現香港人也只關心它飲食評鑒的那部分,幾乎所有人都忽略了它對酒店的評級。米芝蓮一開始是本旅遊指南,它的餐飲介紹原本只是酒店推薦的附屬資料。不知怎的,時至今日,竟已沒有人太拿它的酒店評語當回事了。四季酒店很驕傲地對外宣佈全港兩家三星餐廳全在其旗下,卻差點忘了告訴大家它在酒店上也是名列前茅。我見過很多人挖掘米芝蓮星探品評餐館的秘辛,卻從未見過有人去研究他們比較酒店高下的方法。難道這是因為它的酒店評級不夠權威?可是我們又何曾看過真正權威真正可信的酒店評級法呢?

跑慣大陸的人都知道,大陸酒店的星級標準是不可盡信的,正如國賓館做出了中國特色一樣,國營的五星酒店也有自己的一套,與國際品牌管理的五星頗有不同。通常它們的硬體都還不錯,但不知道為甚麼就會在某處少掉一根筋,令人納悶。那也許是在廁所裝了具日本制自動暖水沖洗馬桶,可是它的廁紙架卻遠得要你站起來走兩步才拿得到,也可能是吧枱上面有座小型咖啡機,可以沖調特濃咖啡,但那咖啡粉你卻遍尋不獲,你打電話問人,他們則反問你吧枱上頭不是有兩包雀巢三合一嗎?

我幾個月前去過一家號稱三星的商務酒店,那房裏揮之不去的下水道氣味就不管它了,最要緊的是它能不能滿足我商務上的需要。有天上午,我趕完了稿要去發傳真(抱歉,我仍然用筆寫稿),跑到樓下的商務中心(它的門關著),然後再去前臺求助(那裏站了三名面帶微笑的可愛女子)。首先,我很驚訝地聽到她們說:“對不起,我們這裏發不了國際傳真”。一時情急,我馬上想也不想地就問最近的可發國際傳真的地方在哪里,然後她們七嘴八舌自己議論了一輪,還是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這時我喘定了氣,神智已從慌亂中恢復過來,總算可以問出一個稍為理性的問題:“為甚麼房間能夠撥打國際長途電話,但這裏反而沒有國際傳真呢?你們明明不是有一台傳真機擺著嗎?”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裏面,我在他們的櫃檯裏面向她們示範了操作傳真機的方法,並且表演了一次國際傳真的魔術。

事後,她們都很感激我教懂了她們一項陌生的業務,我則愉快地感到自己有回家的感覺,這不是嘲諷,說真的,你試過在酒店的大堂就像在家裏一樣地自行操作傳真機嗎?同樣地,那晚在國賓館看到酒店員工集體下班,我也感到一絲詭異的溫暖,因為那就像回家。我家從來沒請過一大幫二十四小時等候差遣的傭人。而他們下班時的表情是這麼地放鬆自然,再也用不著掛上勉強的笑容。這難道不是很合乎人性嗎?

由於我每個月都會去北京一趟,所以很多香港朋友都愛找我打探京城的好住處。可是坦白講,就算我認真介紹了,他們多半也不會聽我的。因為他們是去旅遊,而遊客總得擠向最熱鬧最繁華的東區,我卻老是住在西邊的海澱。以今日北京交通情況之惡劣,城市面積之大,這一東一西的距離幾乎就像是兩個不同的城市了,遊客又怎堪日日往來二地之苦呢?

如果你恰巧就是要去北京西城,把時間用在頤和園和西山一帶,那麼你就該試試我住慣了的香格里拉了。不要笑,可別小看這些連鎖五星酒店,覺得它們不夠潮不夠型,沒有性格,除非你是張智強那種,以挖掘精品酒店為樂的專業人士,否則你就應該明白一個長年在外出差的旅人是多麼地需要一種如家的熟悉感。這種標準化的熟悉感,恰恰是大型國際酒店集團的傳統強項。並不是說它們佈置得就跟你家一樣。還有個老媽在煲湯,而是它很標準,沒有驚喜但也沒有意外。它們的房間都很像,房裏的燈掣你閉上眼摸得著,早上的morning call一定不會搞錯,room service的咖啡總是一小壺地上。我不是浪遊者,我只是一個平凡的,需要在酒店房間裏正常工作的普通客人,所以我不想碰上甚麼意外,甚至連驚喜也不太想要。

在這種時候,開業多年的老香格里拉就讓我足夠受用了。它的餐廳並不都是最好,但也從來不差;它的室內泳池沒有水底音響,但溫度總是剛好。我也喜歡酒店那種對待老客人的態度,每次從下車到走進房間的過程裏面,人人都會對你笑著說句歡迎回來。久而久之,我甚至知道了room service接電話那女孩的名字叫做Maria。何況標準不表示不細緻不人性,例如有一次我嫌書桌前的椅子太矮,隨手拿了個攬枕當坐墊,出門口之後,它就已經被一個正式的椅墊代替了。又有一次,清潔人員發現我桌上放了盒打開的感冒藥,於是留下一張字條勸我多喝水,字條上壓著好幾瓶礦泉水。

相比之下,極受傳媒追捧的新潮設計酒店就很難令人放心了。一般而言,它們的設備都有點怪,要不是想要玩捉迷藏似的把各種開關偷偷藏起來,就是另有玄機令你根本弄不懂它的作用。最可惡的是那些所謂的名師設計傢俱大堆湊,使整個房間的空間比例不合理,叫顏色的搭配讓人心驚。天呀!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到房裏只是想好好工作,然後睡上一覺,你們為甚麼要讓我好像去了另一個景點一樣呢?難道你們以為每一個稿匠都該像Jack Nicholson,住進鬧鬼的酒店寫作?

我發現這不止是中國的問題,全世界有不少掛著型格設計酒店的地方都很可疑。它們或許很有型,但總是會在某些角落出問題。某間亞洲區內的精品酒店先驅,它的走道常常有一具風扇會在半夜開動,因為那裏的下水溝味道很重。另一家同類型老店的問題是熱水上得特別慢,你必須很無奈地光著身子站在一旁觀賞熱帶雨林花灑的水流之美,五分鐘之後才能真正沖進水幕之中洗個痛快。我問過大堂經理,他說“就是這樣,沒辦法”。

例外也不是沒有,上海的“JIA”就相當不錯,性格表現沒有犧牲掉基本的質素(我尤其欣賞那具可以連接I-pod的Cambridge audio音響系統)。精品酒店潮流最奇特的地方是它們竟然反過來影響了很多人對家的想像.從前,老派酒店都愛標榜自己能給你回家的感覺,現在,我們卻羡慕一個人的家設計得跟精品酒店一樣。酒店不再是住家的仿製品,如今它成了理想家居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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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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