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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很大,大到甚麼地步呢?讓我來舉一個例子。畫家陳丹青近年以文字創作馳名海內,經過前幾年辭教清華一事之後,更加成了人盡皆知的新聞人物。好吧,就算不是人盡皆知,起碼文化圈內沒有人會不曉得誰是陳丹青吧?

前一陣子,我聽到一個應該準確的故事。話說某北方地區新華書店的老總向人問起:“聽說有個叫做陳丹青的作家最近很紅,他好像有本書叫做《退步集》。我們是不是該請他過來對我們的讀者講講話呢?”

中國有多大?一本大家以為早就火翻天的書要用幾近三年的時間才從北京傳到更北的地區,中國就是這麼大。這個故事教訓我們千萬不能把城市人的常識當作全中國的常識,更不能以為大城市媒體上很常見的名字就該人人熟悉人人認識。你看,新華書店的老總也算是廣義文化圈的人了吧,只不過因為地處偏遠,他竟然也要過了三年才聽說有陳丹青這號人物。明白這個道理,近年許多耐人尋味的事件也就不難理解了。

過去一年多,中國互聯網出了許多新名詞,其中一系列來自地方執法部門造成的幾樁疑案。這幾起案子的共通點是有人橫死於公安局看守所內,而當局卻給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解答。比方說“躲貓貓”:雲南玉溪北城鎮男子李喬明因涉嫌盜伐被拘,09年1月30日進入看守所,一周後受傷住院,繼而死在院中,死因是重度顱腦損傷。警方事後對外宣稱那是因為李喬明在所內與獄友玩躲貓貓,不慎滑倒,把頭撞在牆上致死。

又如“做夢夢”:江西漢陽男子李文彥因涉嫌偷電被捕刑拘,09年3月27日晚死在看守所裏頭。據當局的消息,當晚他不停做噩夢,口中直喊:“又來了,又來了!”所中人員屢喚不醒,他才終於死在睡夢之中。

一個是玩遊戲玩死的,另一個則是做夢夢死的,這等案情實在太過離奇,令人難以信服。於是躲貓貓和做夢夢成了網上的熱門關鍵字,一時間議論紛紛。有人批評地方政府部門謊瞞真相欺人太甚,有人指責現有的刑事拘留制度存在很大漏洞,還有更多人怒斥警方暴力迫供嫌犯。誠然,這都是很重要的議題,很值得大家正視。

可是在我看來,首要的問題應該是那些地方部門怎麼會說得出這等令人失笑的藉口?難道他們自己不覺得躲貓貓和做夢夢是很荒謬的笑話嗎?為什麼大部分線民都覺得這些故事很可笑,偏偏有關部門認為沒問題呢?

一個地方政府部門堂而皇之地道出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說法,並不一定表示他們自己真心相信那些故事,而是因為他們以為它們有效。也就是說,在他們的心目中,媒體很單純,你說甚麼就相信甚麼,絕對不會反詰追問,而且民眾百姓也很聽話,不至於動輒挑戰官府的權威,即便有心亦無力為之。

如果這個假設是正確的,我們就可以繼續追問他們這等自信的來源了。根據他們日常處理政務的經驗,也許媒體真的很乖,百姓也真的很順從,假如你告訴他們有人在看守所裏做噩夢夢死了,他就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無奇不有,大家一定得小心做夢安全為上。全國線民都感到難以置信的奇聞,怎麼只有當地人會心甘情願地接受?莫非這些地方的民風特別淳樸,人心格外天真?實情恐怕是這些地方官府的權力太大了,要幹的事情沒一件幹不成,所以當地的傳媒和群眾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上頭說一下頭絕不敢說二。

就像湖北巴東的中華烈女鄧玉嬌事件傳出之後,各地媒體和民間志願人士紛紛趕赴當地查考聲援,卻發現輪船竟然臨時停駛巴東站,旅館也早給政府訂個爆滿,個別記者甚至被自稱政府人員的壯漢毆打。他們的權力究竟有多大呢?可以公然威嚇外地媒體,可以不惜萬金訂下全縣酒店,而且還可以下令長江上的輪船不得靠近他們的地盤。他們雄踞在自己的地盤之上,力量大得足以封鎖出一個小部落。

在這個部落裏頭,他們說犯人會玩躲貓貓玩死,而不懼嘲諷譏刺。他們已經發展出一套在自己的地盤上通行無阻的常識,按照這個常識,他們怎麼說都是對的,久而久之,他們甚至以為這是全中國的常識。所以外間記者一旦走進這個部落,全國線民一旦發現這裏的奇風異俗,某種幾近文明差異的笑話就很自然地鬧出來了。好比一個部落有獵人頭的習慣,於是覺得全世界都能理解獵頭的道理。很多論者都曾指出從這些案件的細節可以看到部分地方部門的霸道濫權,但在我看來,最可怕的其實是那些聽起來很搞笑的事後說詞,因為它們反映了一種來自長期濫權的判斷失誤,一套自以為是的價值觀。它們愈是荒謬,就愈能說明這些地方的陷落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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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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