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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振超這本文集叫做《通識森林》,不用看他自己的解釋,讀者當能體會其中那種林中迷路,舉目不見出口的惘惑。記得政府剛剛宣佈要把通識教育引入中學的時候,學校、學生、老師和家長的感受大概也是如此。

大家根本摸不清這門學科的目的到底是甚麼,是一種時事討論嗎?還是常識的傳授?沒有可供參考的既有教程,也沒有現成的教科書,老師要怎麼教?學生又要怎麼學呢?最大的問題是考試和評分的方法,在我們現存的教育體制之內,一門不知該怎麼打分的學科根本不算是學科。

然後,漸漸地,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制度的需要收窄了新生學科的不確定,縱然還有些許的猶豫與空洞,但通識教育畢竟常態化了,可以教,可以考,可以打分論高低。然後,我們聽說通識教育原來是種把魚鉤魚絲交給學生的東西,讓他們懂得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解決問題,並且終身如是。也就是說,通識教育能夠在學生身上植入一種能力,就算他們離開校園,以後也懂得在遇到問題的時候分析它,解決它。

我不知道現在的通識教育是否真有這種成效,我只是很好奇,有甚麼東西是能跟著人一輩子,不只不丟失不淡忘,而且還會每日俱增。在擁有這種能力之前,一個人肯定要先有情感上的動力吧,為它鋪下基礎,培育它的成長。

這種感情,我以為,就是發現問題的迷惑了。解決問題的能力當然很重要,但要是你根本不知道問題的存在,所謂解題又該從何談起呢?回答任何問題的能力都需要訓練,要經過反復的琢磨,而那使得我們對困難不退縮,反而被它吸引得抽身不得的,正是問題的魅力。問題吸引我們,我們才會想方設法地處理它,它不能只是一個任務,一項工作,而且還是令人心醉令人全神投入的物件。這種吸引力才是任何技巧任何能力的根本。那種吸引我們的問題,多半不是試卷上既定的問題,而是自己發現的。最能考驗人,最有魅力的問題一定是別人看不見也沒想過的。所以,比解題能力更重要的,其實是發問的能力。它是一切創意的基礎,是一切啟示的來源,在所有人都覺得很自然的世界裏,在沒有人懷疑過的社會常規裏,一個看到問題的人與先知無異。

於是我們可以回到通識教育的源頭了,Liberal education之所以liberal的,在於它解放了我們,使我們獲得自由。這裏的解放和自由不是一種問題消解之後的輕鬆,而是逾越了常識日常生活界限的境地。當所有人都覺得男尊女卑很正常的時候,第一個懂得問為甚麼的人就是一個被解放了的人,他跳出了社會的習慣與制度,不受捆綁束縛,他的精神由此變得自由。這種人很危險,不只對社會來說危險,他自己也很容易變成犧牲者。可是,真正改變歷史,讓人類演變的,也往往是這種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的人。最低限度,他至少改變了他自己,透過提問,他覺醒了。

已故美國建築大師路易康(Louis Kahn)喜歡做學校的設計,他曾說過一個很迷人的寓言:最早的學校是一棵樹。有一個人坐在樹下思考、說話,其他人很喜歡聽他說的神奇事物,於是圍住了他,靜心聆聽。他是最早的老師,儘管他自己不知道,周圍那些人是最早的學生,但他們也不知道。

誠然,人類史上有多少智者的故事裏有樹的存在呢?悉達多在菩提樹下證悟,耶穌在橄欖園裏祈禱,孔子則在杏壇傳道授業解惑。森林使人迷路,但真正的智慧則在林中深處,沒有迷惑就沒有解脫。古希臘大哲赫拉克裏特喜歡隱居于密林中(他的名言是“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兩次”),傳說求學者必須在夜裏走進樹林,直到看見遠處的一點火光。那在黑暗中對著火焰沉思的,就是他了,就是智慧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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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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