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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學長是異常活躍的學運分子,十分激進,對甚麼事情都看不順眼,對甚麼事情都有意見,一天到晚都在對著學妺學弟宣揚革命理念。但是後來他竟考上了政務官,很多人覺得難以置信,他就解釋這是要從內部改革建制。再過幾年,重遇這位學長,人已經變得非常犬儒了,他喜歡帶著一種略嫌誇張的冷笑去談自己的工作,似乎是為了自我解嘲。假如你和他提起昔年的豪言,他就會搖搖頭,笑道:“那只是說說而已,你還記得那麼久?”陳偉群本來也可以是這種人。七十年代港大精英,懷抱一腔熱血,立意要為社會做點事。後來在劍橋攻讀博士,研究香港的政商關係,再加入香港總商會,成為自己曾經批評過的對象的一分子,十幾年間結識無數政商名流,廣植人脈。還被政府委以多項公職,從古物古跡委員會,一直到掌握規劃大權的城規會。他本來可以是個有份管治香港的權貴精英,再不濟,也至少能像我那位學長一樣,養尊處優,偶爾嘲諷舊日的夥伴,勸他們不要太天真。但他沒有。

他在西班牙病逝的消息傳出之後,每一個認識他的人反應都很像:“他真是一個好人,為甚麼會走得這麼早?”陳偉群總是溫和,總是斯文,總是微笑,以他的獨特處境而言,這麼一貫的態度其實是很難維持的。這是一種兩難處境,因為我們習慣簡易的二分法,你要不是反建制,當個永久的反對派,就是加入建制,背叛甚或出賣體制外的朋友。所以,一個寫時事評論抨擊過政府組織運動對抗過政府的人要是接受委任,成為甚麼諮詢委員會的成員,甚至當官,他就一定會被認定是個沒有誠信的人,遭到記者的白眼,為社運分子所不齒。但這只能怪誰呢?那條線本來就難以把握,進退得失全在方寸之間,體制內外的立場南轅北轍,你常常要做出艱難的決定。

人生不同階段要演不同的戲,沒有理由要求兩個角色要有一致的個性。陳偉群太過清楚建制內的遊戲規則,他很少硬碰,但更不會放棄自己一貫的信念。這麼多年以來,從環境保護到古跡保存,從城市規劃到公民社會的發展,他一直都站在民間社會那一邊,向大家分享他那內行人的經驗與知識,所以每個朋友都從他身上學懂甚麼叫做裏應外合。面對所謂的上層精英時,他則毫不掩飾自己的獨立態度,更不會搬出另一副面孔說一番話。因此,那些權貴就算不同意他,也不能不尊重他。他見過許多激進派,不反對他們做出最激烈的行動,他不常站在前頭,喜歡默默為一些公眾人物提供後援支援。當激情冷卻,當其他人都離開了,他還在那裏,不灰心不沮喪,更不轉態,他繼續溫柔地微笑,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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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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