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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回母親的河北老家,見到我從未見過的親戚。雖然初會,但不知怎的,親人之間就是有種超出平常的熟悉與溫暖。尤其是我外公的弟弟,我管他叫二爺爺,他的相貌和我外公像極了,看到他就像回到過去,讓我想起小時候外公拖著我上街的情景。儘管覺親密,但彼此到底隔了一道四十多年的海峽,大家都很好奇兩邊的往事,一說話便是通宵達旦。

大舅舅很慎重地從櫃子裏取出一張變了色的小紙條,上頭印了一幀照片,是超級市場裏物資豐盛的圖景。他說:“那年有個從臺灣空飄過來的氣球,撒下一大堆心戰宣傳品。我偷偷拾了這一張藏起來,等的就是這一天。你說,當年臺灣真有這麼好嗎?市場裏甚麼東西都有,沒一個人餓死?”二爺爺接著問:“對,我們這邊老說臺灣人很慘,在國民黨的統治底下人人只能吃香蕉皮。這是真的嗎?”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如果我們都吃蕉皮,那麼香蕉肉又哪里去了呢?

反過去,我也很想知道親人們怎麼捱過那三年的困難時期,他們都吃過樹皮嗎?二爺爺與大舅舅都點頭了,表情淡然,話也不多,只是說:“連草地都給啃成荒灘了,樹皮又怎能不吃呢?那時候如果有碗白麵,就已經活得比神仙還好了。”他們說得輕描淡寫,彷佛往事已遠,不用再提。

很多年後,我才瞭解吃草與樹皮意味著甚麼。首先,你肚子是填飽了。其次,它們沒有營養,所以你會渾身乏力,坐下去就怕站不起來。所以當年有許多人都試過站著拉屎,任由排泄物沿著褲管流到地上。因為蹲下去的後果可能是再也起不來,假如是在荒郊,癱坐到晚上會有被狼吃掉的危險。第三,說到拉屎,大多數人肚中沒有油水,老吃這些纖維過多的東西就會造成腹脹,肚子裏一團團草蛋拉不出來,最後能把人活活脹死,嘴縫溢出一絲黑血。於是大家就自製一種很像耳掏的木勺,互相從對方的肛門裏掏挖糞團,常常弄得人痛苦難當,血污四處。

甘肅作家楊顯慧在他的名著《夾邊溝記事》裏寫出了最駭人的大餐。那篇短篇的名字就叫做《飽食一頓》,說的是當時甘肅省夾邊溝勞改農場裏一個叫做高吉義的青年。有一天他和八個夥伴偷到了一袋重達一百六十斤的薯仔,幾個人餓得太久,甚麼後果都不管了,一口氣把一整袋薯仔全部煮掉吃光。這根本是超出人類身體極限的荒謬舉動,更何況餓久了的饑民?可是長期的饑餓的確能使人忘記身體自動發出的信號,也能叫人放下生理的本能,因為饑餓這時早已變成一種心理的渴欲。

果然,他們九人吃到了腹痛難當的地步,坐在車上稍一晃動,喉底就會掉出一塊還沒嚼好更沒消化的薯塊。當天晚上,其中一人終於撐破了胃,不到午夜就斷氣了。高吉義則倒在炕上翻來覆去,又哭又喊,吐也吐不出,拉也拉不出。好在有一個一直很照顧他的老右派叫牛天德,竟夜伺候他,幫他搓肚皮。揉著揉著,高吉義果然吐了,而且上肚下瀉。這牛天德本是高級工程師,斯文儒雅,這時就用一個盆幫他接上所有穢物,吐一回倒一回,拉一回倒一回,整晚出出入入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高吉義醒了過來,出門走動,舒坦手腳,發現有人架了座梯子上房頂,就好奇地爬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牛天德,他趴在房頂用一塊布晾曬著一層黏稠的東西。“黏稠的東西已經凝固了,凸起著許多白色的和略帶黃色的洋芋疙瘩,有些疙瘩物簡直沒法形容它的顏色,是褐色的、黃色的和略呈綠色的混合色”。再走近一點,高吉義發現牛天德“正從那些污穢物裏揀著小小的像指頭蛋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裏塞。塞上一兩個洋芋蛋蛋之後,他從黏稠物的邊緣掰一塊已經凝固的黏稠物放進嘴裏,如同掰了千層餅的一角”。

直到二爺爺去世,我都沒再和他聊起那三年的事。因為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永遠不要去問一個挨過荒災的人是如何熬過來的,人總該保住他最後一點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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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梁文道

134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首篇剧评见于《信报》文化版。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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